差異是人們界定自己的一個方法。我們總以為說了自己不是什麼,就能證明自己是什麼。--胡晴舫《旅人》
尚未遠行前,我是驕傲又疏離的。總是急於撇清、否認加諸於自己身上的人事物,話總是說得太快,倚恃著對這塊土地的了解,而產生了親切的厭惡。在人世間二十三年,還不算太晚,卻也比一般人延遲許多,總算有一個機會可以「逃」離家鄉。沒錯,就是用「逃」的,這個字眼太過年輕,涵蓋了許多年少輕狂,卻也讓自己落入笑柄。不過,貽笑大方又何妨,旅人,不就是帶著自我的眼光觀看世界,接受各式陳舊、新穎的衝擊,至少我在出發前,頭腦仍未開化,一句日語也不會說,擁有完全「愚昧」的特質,將用這個特質去衝撞我從未接觸的國度。
實驗的結果,我非常滿足。
當天凌晨,沒坐過飛機的我,正在腦中演練數以萬計的告別方法。我放著讓思緒跳動,試圖入睡,只是情緒波動的頻率太過劇烈,仍徹夜未眠。包車到了桃園國際機場,訝異著第一航廈轉變得如此整潔,真幸運,滿足我拖著旅行箱在採光良好的大廳無目的行走的妄想。天還未亮,我們推著車往美食區移動,在機場吃早餐,聽起來還不賴。即使是隨處可見的漢堡王,咬入口中,蛋香四溢,柔軟滑嫩,一向怕燙的我,也享受起速食帶來的快意。這樣的開始,簡單卻美好。
迎接曙光,讓朝陽看著我們,星芒令人暈眩,是一種不可直觀的壯麗。重重關卡的檢查,令從未出過國的我擔心害怕,深怕做錯了什麼、說錯了什麼,直到進入候機室,看著窗外那臺飛機,我想著:「勞煩你照顧了。請帶我們平安抵達北海道。」明知道這是幼稚的想法,卻讓我安心許多,或許這是我喜歡和外物對話的原因,想讓他們認識我、親近我,藉以免卻我的孤單。
走上空橋,踏入飛機,內心愈來愈澎湃。我找到位置安靜坐下,身旁是窗戶,正好可以看見機翼。我想起弟弟說的話:「起飛時你的心裡只會有一個念頭,人類的科技真是太不可思議了!」或許吧?等到飛機轉往跑道,加速向前衝時,那一刻我才明白,人生的喜怒哀樂根本就不是自己的,我只知道要飛入雲層前的短暫停留,世界輕輕靜止了。分不清是恐懼還是喜悅,我擦乾淚水,告訴哥哥我很好,只是這個答案連我自己都存疑。害怕、興奮、開心、期待,原來人可以同時存在如此複雜的機制,連顫抖也可以是喜悅的。
有些美景,要到非常人所能及的地方欣賞才有韻味。遠離臺灣往前飛,終於看到日本的土地。時近十月底,紅葉如溫火般緩緩燃燒,這種不慍不火的態度我最欣賞,不逼人,不過分,不會一次如火般艷紅的燒向你,卻層次感十足,綠黃紅交錯,好似一塊未染完的布匹,深深淺淺,像有訴不盡的快樂憂傷在裡頭。
抵達釧路空港,才知道全機只有我們兩個散客,這種感覺真是過癮,像是緊抱著別人都不知道的祕密般。剛下飛機通過檢查站,我拼命尋找日本人的話語,想要證明自己已經遠離家鄉,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境地。這裡的空氣聞起來除了清爽外,更帶有一種「發現」的趣味。因為自助旅行,可以當幾天短暫的「在地人」,用一種喬裝的藝術,得到一個全新的身分。因為我深切了解,這十天以內,我將是一個「失語者」,有口難言,只能臆測、微笑。我享受著這十天的肆無忌憚,一種心靈上的假設解脫,不流利地說著他們的語言,甚至不說話,安靜的聽,悄悄的看,一花一草,一人一貓,這裡是日本的北端,我丟掉熱帶的血液,換上寒冷的外衣,讓自己持久保鮮。
北國的太陽,也像個旅人,總是很快就離開,只短暫停泊靠岸。餘暉下的幣舞橋,暮色金黃,水光如金箔般鋪灑,我從未見過如此乾脆的夕陽。冷風襲來,我圍起圍巾,看著前方的情侶,內心升起了一絲絲暖意。路磚上烏鴉紛飛啼叫,牠們不講日語,但我知道牠們是最忠誠的守候者,每天每天都向著這絕色美景訴說著話語。夕陽,讓幣舞橋上的一切都看不清,所有的人事物就在朦朧中過去,不用強求誰留下,畢竟時光如金箔般付水而流,不如趁這一刻將手緊緊牽起,一同踏上歸途,明日,比今日更可期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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